景啟民其人其畫
一
人們慣說"江南出才子",江南山川秀麗,地靈人杰,似乎華夏大地只有那片局部是文藝園林的苗圃。豈不知塞外關東的白山黑水,林海雪原之間也撫育了許多優(yōu)秀的藝術家。景啟民就是東北畫家群中一位佼佼者。
景啟民,生長于松遼平原的沈水之陽。東北的大自然十分慷慨地賦予他豪邁的氣質、堅韌的性格;不幸的生活對他卻是過分的乖戾:培育他的搖籃是失怙的孤獨,展現(xiàn)在他面前的課業(yè)竟然是棄學謀生,可以說,生活自他幼年就開始編織一首凄苦之歌。然而,不幸之中的大幸是他在藝術上的早熟。當年,他居處于傳統(tǒng)文藝十分集中的沈陽北市。那里有各種形式的戲劇曲藝,每日搬演絢麗多彩的神話和歷史故事。尤其諸多可歌可泣的古代英雄豪杰令他幼小心靈充滿無限的追慕。民間傳統(tǒng)藝術萌芽隨著年齡增長在他心中綻開,多年的耳濡目染,他的知識寶庫中儲存了無數(shù)的藝術形象,這些生動的形象促使他拿起畫筆,學會用繪畫語言以表達自我感受的內心世界。
他沒有師承某大師,但他卻成為同輩青年所矚羨的繪畫高手。人們往往稱他是天才。應當肯定,景啟民確實聰慧過人,并且能虛心學習,汲取多種藝術營養(yǎng),擁有豐富的知識積累,除了這些,更為重要的應該是他對繪畫的熱愛和力行實踐的勤奮。那時,他剛剛二十出頭的年紀,不會休息也不知疲倦。為了把一個動人的故事用連環(huán)畫形式及時發(fā)表,竟然兩三夜不睡。豈僅如此,當別人午休的時候,他還能上場打籃球。其工作精力是何等充沛?其拼搏精神是何等頑強?!而他對繪畫藝術又是何等熱愛?!
可是生活,對待知識分子并不公正。景啟民生來具有藝術家的浪漫氣質,這種浪漫氣質終于使他被劃歸一種"百分比"的行列里(錯劃為右派份子)。他為了自己天真的藝術生活開始長途跋涉到流放的異鄉(xiāng)去。亞圣孟老夫子早就作過總結:"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行拂亂其所為。"就是這樣,年僅廿六歲的景啟民,走進了探索人生意義的大課堂,去領悟人生藝術的三昧。
事物總有相對的一面。流放對于一位藝術家來說,既是一種殘酷的虐待,又是一種特殊的獎賜。景啟民被流放到山區(qū)曾為果園挑水、施肥。農民視他為兄弟,關心他的冷暖,更關心他的藝術專長,經常給他創(chuàng)造條件去作畫,隨著蘋果的豐收,他也獲得了人間寶貴的真誠友誼。當他離開山區(qū)去自謀生路的時候,有人拿出制作焊條的秘方來支援他。他的心也隨著焊條的試制成功迸出繼續(xù)為藝術奮進的火花。正如沈陽怪坡上的車子,逆境也會成為拼搏向上的動力。在那充滿風雨泥濘、坎坷崎嶇的歲月中,景啟民依然憨然對著命運,依然不忘一個藝術家的追求。只要一息尚存,能畫就畫,能寫就寫。真是所謂:"三月不違仁,不改其樂,無聲之樂也;樂以忘憂,不知老之將至,無聲之樂也;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無聲之樂也。"經過水深火熱的錘煉,景啟民的畫愈趨純熟,愈加老練。正是他對待人生的豁達,在他的作品中也不乏中國式的幽默;厥锥炅鞣诺牡缆飞,灑下他不少開心的笑聲,那笑聲充滿了前進的信念、充滿了拼搏的力量。確實,二十年后,作為知名畫家,他被接納為省政協(xié)的委員。
二
回到美術工作崗位之后,景啟民創(chuàng)作了大量的歷史人物畫。往昔豐富的積累發(fā)揮了極大的作用。這一時期所塑造的歷史人物形象,既同于也不同于往昔對歷史人物的認識。二十多年風風雨雨的經歷,使景啟民對社會、對人情、對生活都有了更深邃的體會。這時所畫的歷史人物肖像(如蔡文姬、李清照等)現(xiàn)實評論的成份高于過去浪漫理想的成份。落筆之際,感慨中不失風韻,激憤時不失高雅。他的古代著名婦女肖像與所謂美人圖的區(qū)別,即在其側重點并非追求容顏的嬌媚,身段的裊娜,神情的妖冶,當然他所畫的古代婦女也很美,而他更著力表現(xiàn)她們超出一般美女的高尚氣質,有高度文化修養(yǎng)的學者風度以及他們經受國難、民族危亡之后的憂患神情。景啟民曾應友人之邀,畫了"中國古代十八奸臣"插圖肖像。這一組反面人物大多是群眾所熟知的(秦檜、趙高等)。反面人物有共同的特征也各有個性。在景啟民的筆下,這十八個奸臣雖皆為反面人物卻并無雷同之處,應當說,這組畫之成功,并非于景啟民閉門造車的遐想,而是他從現(xiàn)實生活中提取出早已熟悉的形象,稍加整理,便神態(tài)畢現(xiàn)。它來自生活,"好像我們見過面",因而也真實可信。這樣,畫家在鞭笞這類人物時才有著落、才有力量。
景啟民最喜歡也最善于繪制巨幅的群像。巨幅畫的場面宏偉、氣勢磅礴,大到括進觀者立足的空間,絕非玩于股掌之上的冊頁可比擬。畫幅雖大,也有中心,有主次,遠近得體,疏密得當,疏可跑馬、密不容針。將上百個人物放在同一場面,凝聚時空于一瞬之間,并非易事;百余人物各有性格與特征,各有不同的神態(tài)與動勢,必須有雄厚的生活基礎、高度的繪畫技巧和超凡的組織能力,才能從容不迫地將這史詩般的畫面展示在觀眾面前。如果像某些所謂群像,一字長蛇陣排列一處,猶如一群等待拍照的呆子,便大大減弱感人的力量。景啟民的《梁山好漢雄風圖》、《三國演義人物長卷》等在深圳、香港展出時,一周內獲得數(shù)萬觀眾的"爭睹為快"和"交口贊譽",也正是由于這些巨幅畫卷氣質宏偉、形象生動,性格鮮明的緣故,畫卷上勿須標寫名字,便為群眾指點呼叫,這樣的作品表達了人民群眾對歷史人物的公正評價,它之被歡迎是順理成章的,景啟民揚譽海外也是必然的。郭沫若先生曾說過:"藝術表現(xiàn),其個性愈徹底,便愈能滿足讀者的要求。因而可以說,個性最徹底的文藝,便是最有普遍性的文藝。"更進一步說:最有普遍性的文藝和人民的感情相通,因而也更具有人民性。
三
任何前進中的民族藝術都是不斷發(fā)展的。中國畫傳統(tǒng)的筆墨也在不斷向前發(fā)展,這種發(fā)展必以畫家觀察體驗客觀現(xiàn)實為基礎;也必以不同時代的審美意趣的發(fā)展趨勢為導向。"故君子惟借古以開今也。"(石濤語)。在景啟民的作品中,不難看到其表現(xiàn)手法的特色:既繼承了國畫的筆墨精粹,以線描為主;也汲取了西法的優(yōu)點。輔以部分光暗。早在清初大作家兼藝術家曹雪芹在《岫里湖中瑣藝》一書內曾談及"敷彩之要,光居其首。明則顯,暗則晦,有形必有影。作畫者豈可略而棄之耶?"人物畫需要表現(xiàn)光暗,是時代審美意趣使然。所以經任伯年、徐悲鴻、蔣兆和諸大師的實踐,已顯示了現(xiàn)代人物畫的發(fā)展趨向。景啟民很早就潛心研究運用光暗來補充線描之不足。正如魯迅先生所說:"擇取中國的遺產,融合新機。"在融合的問題上,景啟民的作品給我們展示了歷史人物畫方面的成就。
景啟民畫無師承,所以也不受成法拘束。他常說:"藝術貴于創(chuàng)新,要創(chuàng)新就必須不斷探索。"確實如此,藝術家總要不斷探索和發(fā)現(xiàn)藝術的規(guī)律。要繼續(xù)創(chuàng)作必須保持藝術魅力。而景啟民已經體會到"在藝術的發(fā)現(xiàn)過程中能發(fā)現(xiàn)自己,則是形成藝術個性的關鍵,也是保持藝術魅力的關鍵。"景啟民雖逾花甲之年,仍然在勤奮地探求藝術上的完美,這正是他的作品不斷閃爍著藝術魅力的原因之一罷。
四
古今許多畫家,書法家的藝術生活,有幾點共同之處,其中一項是喜好杯中之物。景啟民好乘酒興作畫,頗似李白的"斗酒詩百篇",吳道子"每欲揮筆,必須酣飲"。這個中道理,往往被認為酒能使中樞神經興奮,畫家飲之,面赤耳熱,心潮澎湃,大筆一揮,水墨淋漓,云山霧沼,須臾成畫云云。實際上這一看法多少有點表面化。景啟民作畫前飲酒,并非朋友聚會、杯盞交錯,也非花前月下,與愛人淺斟低唱,而是斗室之內,杜門謝客,自沉于醉意,這時借助酒力,摒棄雜念,使身心融化于構思的竟境,也即精神高度集中,努力捕捉追求已久的美感,專注于塑造醞釀多時的理想形象。他雖然不像張旭那樣"露頂踞胡床,長叫三五聲",卻也"興來灑素紙,揮毫如流星",勾抹點染,筆走龍蛇,所謂"神來之筆"正是在這種狀態(tài)下出現(xiàn)的。
景啟民青年時是籃球中鋒。上了幾歲年紀依然體魄健壯。作畫落筆極為有力。畫英雄豪杰,線條極為雄渾,鋪彩也很厚重。然而他畫古代婦女。娥眉云鬢也曲盡其妙,方寸之間,游刃有余。不得不令人相信古書中關于張飛擅長畫美人的記載是十分真實的。
近十年來,他很喜歡鄭板橋。學習板橋的書法,并常用板橋的詩句"刪繁就簡三秋樹,領異標新二月花"自勉。可能景啟民對待板橋的處世哲學"難得糊涂"也是一分為二的。作人"難得糊涂",作畫絕不可糊涂。他的親舊侵吞了他的祖業(yè),他不主張去深究。但對每一幅作品,反復推敲,請朋友品評,從不敷衍了事。
讓我用鄭板橋的詩來象征景啟民獻身于藝術的精神吧:
咬定青山不放松,
立根原在亂巖中。
千磨萬擊堅勁節(jié),
任爾東南西北風。
文:王弘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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