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貽順哥燭蒂》中的閩味

福建出版部門八十年代從閩版連環(huán)畫中選擇了二十種，作為樣書向海外發(fā)行，其中有幾種頗受連友稱道�！多嵆晒κ諒团_灣》、《春草闖堂》、《雙玉嬋》、《大風歌》都算得上各有千秋。但最具福建地方特色的，還屬《貽順哥燭蒂》。

連環(huán)畫《貽順哥燭蒂》改編自同名閩劇，“說的是絲線店老板馬貽順怎樣娶到妻子，又怎樣失去妻子，最后只得到一截燭蒂”的故事。這是一則曾在福州地區(qū)廣為流傳的市井俗話，深受福州下層民眾的喜愛�！顿O順哥燭蒂》中的閩味，確切地說，是一種純正的福州味。老舍先生有一首詩：“八年尚憶釵頭鳳，今日欣賞燭蒂哥。宜喜宜悲情似海，輕愁微笑漾春波�！币讼惨吮�、輕愁微笑表現(xiàn)了態(tài)度的曖昧、笑意的復雜，老舍先生從中感受到了獨特的區(qū)域文化色彩和這一色彩背后值得玩味的內(nèi)容。連環(huán)畫《貽順哥燭蒂》恰恰很好地承繼和再現(xiàn)了這一切。

福州南臺（現(xiàn)在的臺江區(qū)）三保是馬貽順的生活舞臺，這是一個緊靠閩江干流下游的地區(qū)，江河水網(wǎng)眾多，是福州下層居民聚居的地方，與城內(nèi)三坊七巷深宅大院的古雅格調完全不同。連環(huán)畫《貽順哥燭蒂》為我們再現(xiàn)了清末這一區(qū)域的獨特像貌：石板和碎石鋪就的窄窄的街道、沿街略嫌簡陋的老字號店鋪、高高懸掛著的昏黃的路燈、晨光熹微中的碼頭、影影綽綽的桅帆、過往的商客……當然，出現(xiàn)最多的是一幢幢緊緊挨著的被福州人稱之為“柴埕厝”的矮小木房。這種木房用杉木支起龍骨框架，再用長短木板拴成薄薄墻壁，釘成屋蓋鋪上瓦片，相當簡陋。屋內(nèi)壁一般需要用紙糊上，以防板壁間隙透進寒風。所以福州又有“紙裱福州城”的說法。年代久了，這種木房還會逐漸傾斜，得用大木柱頂住。連環(huán)畫《貽順哥燭蒂》對“柴埕厝”外的簡陋，“柴埕厝”內(nèi)的寒酸和家居氣息有很細致到位的描畫，因而真切地營造出舊時福州南臺特有的氣息，使人不知不覺身陷其中。在我兒時記憶里，福州南臺還有許多散發(fā)著悠悠古韻的河道，在兩岸高大蒼勁、四季常青的榕樹的濃密樹蔭的掩映下，河水常呈深綠色，屋外空場、石板路面也因此帶著幾許暗色。當然，連環(huán)畫《貽順哥燭蒂》并沒有在這方面做進一步的描畫，但福州味已相當濃郁，翻看那一幅幅畫面，仿佛就能聽到典型的福州鄉(xiāng)音。

貽順哥的形象也讓人看了眼熟。在福州方言中“貽順哥燭蒂”是一句挖苦人的話，混合了“吝嗇、算計、到頭一場空”多種含義。連環(huán)畫中馬貽順身材瘦長，看來他平素里對人吝嗇，對己亦不夠大方；頭型有趣，如橄欖般兩頭小中間大，尖下頦微微前翹，一副會算計的模樣；福州人有一句俗話：“頭大腦足”，看馬貽順的相貌和行事都恰好與之相反，因而顧此失彼的時候居多；最要命的是那雙眼睛，像兩黑豆，總免不了低看別人，自以為是，因此但有計策，耍耍小聰明，卻常常陷入捉襟見肘的尷尬境地。福州本是小地方，又處邊玩，舊時代福州的見識通常很有限，區(qū)域文化中又缺乏厚重的一面，所以小市民中的人精就易于造就成貽順哥這樣的角色。有趣的是福州對他的態(tài)度頗曖昧，雖極力嘲笑，終不十分厭惡。說人“貽順哥燭蒂”是挖苦，也是笑罵，其中不乏善意。那態(tài)度，有如魯迅先生對待阿Q，阿Q雖丑陋，身上卻有國人的影子；馬貽順雖俗，卻印著福州人的烙印。所以取笑之中隱含愛惜之意，這中間很有些值得現(xiàn)在人玩味的地方，也能從中體會舊福州人價值取向的復雜。

《貽順哥燭蒂》描繪的是老福州的生活情況，其間對馬貽順的調侃和捉弄幾乎不加掩飾，以至于有一種似“淺”非“淺”的感覺，這種風格亦很獨特。馬貽順成親之日，借人家燈籠貼上自己的姓用，卻因貼的紙小弄得馬字頭上露出原有的兩個口，成了罵字。他就提著這罵字燈籠，撅著屁股作噓聲，告誡伙計不可聲張，以防客人太多使其虧本；拜天地貪便宜被人唱了死人開吊用詞，先是隱忍不發(fā)，繼而氣急敗壞……一系列世相圖，不可謂不生動。但譏刺之意過于明顯，做戲而已，與現(xiàn)實生活有一點距離。為人處世之道，歷經(jīng)世世代代錘煉，已成大學問，既要人情世故熟透，又要深諳傳統(tǒng)，有所動作又不留痕跡。這么大的學問，在《貽順哥燭蒂》里都被簡化了�？瘩R貽順作為，就像看一位穿著秀明胖襖的瘦演員在臺上演壯漢，觀眾眼里，其嶙峋瘦骨，歷歷在目，他卻兀自不知，一味做氣吞山河狀，結果自然是越賣力氣越令人啼笑皆非仔細想想，生活一旦去除了繁雜的種種修飾，是不是這樣的？這實際上是一種福州味很濃的處理方式，福州傳統(tǒng)上推崇的智慧經(jīng)常就是簡化復雜事情的本領。我小的時候，一位老人教我：考場上遇到競爭對手能雙手寫字，而且寫得飛快，自己決不如人家，怎么辦？答案是：聰明人用簡簡單單四個字就概括了對方的洋洋萬言，直讓人覺得雙手寫字乃是一種愚蠢的行徑。我很懷疑老人的這套學問來源于福州評話，他知道他就愛聽評話。至于那四個字，雖然我可以學漢初的陳平，像他那樣以恐壞人心術為由不說出六出奇計的具體內(nèi)容，聲稱這四個字過于詭異，不說為佳云云，可我還是要老老實實告訴大家：我沒聽清是哪四個字。不過據(jù)我所知，學問的精華似乎不在這四個字上。

有一位學者這樣教學生：“你以為歷史就是我們現(xiàn)在看到的這樣干巴巴的幾條么？不，當時它產(chǎn)東是這樣。很多丑惡的史實當時也是合情合理的，這些東西掩蓋了本質。然而時間是無情的，它抹去了它們，使丑惡的本質顯露出來，讓后人看到�！彼f的是歷史，對歷史演進的記錄也是一種簡化，那是很殘酷的，人為的修飾幾乎無法立足，所以歷史上許多大人物在權勢熏天盡有能耐顛倒黑白的時候，還要有所顧忌。有些事情做了，明知見不得人，就別辯解了，比較聰明的辦法是事先不讓人知道誰干的，事后則干脆不認賬。雍正生前刻薄好辯，他靠強權頒發(fā)《大義覺迷靈》，效果如何，無須我多說，乾隆對此就很不以然，他可是為他父親好。這是真正的大學問，《貽順哥燭蒂》對生活的簡化不能與之相比，但道理有相通的地方，這也算小聰明中貫穿了大智慧罷。

文：７恪　?/font>

● 《貽順哥燭蒂》中的閩味